《当代》2025年第5期|李唐:消逝(节选)

发布时间:2025-10-30 16:46  浏览量:4

李唐,1992年生于北京。高中写诗,大学开始小说创作。著有小说集《菜市场里的老虎》《热带》,长篇小说《上京》《身外之海》等。即将出版小说集《神的游戏》。

我很困。又累又困,但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。毕竟在别人的新书发布会上睡着是一件没礼貌的事。

其实谁都知道,并没有多少人真正关心我们这一小群人,甚至坐在下面的听众也不关心。他们大多是偶然走进这家书店,想要看看这群人聚在台上究竟想干吗;还有人纯属是为了坐在椅子上休息。当然,也不排除有一两个真正的读者,手里抱着书,目光炯炯,神情专注。但你永远也搞不懂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,他们看向你的眼神总有几分嘲讽。

“我的问题是……”

总算到了读者提问环节,也就是最后二十分钟。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,穿着灰色羽绒服,双手紧紧地攥着麦克风。

他的问题和这本书毫无关系,而是问台上的四个嘉宾,如何能够在上班的同时还写小说。他说工作几乎占用了所有时间,他一直想试着写小说,但总是抽不出时间。

台上另外三人都看向我。因为这里只有我还在上班。

“每天写五百字,”我记得自己回答说,“如果你能每天坚持写五百字,那么一年就是十八万字,一部长篇都出来了。”

我不知道这个回答是否令对方满意。活动结束后,那个男人走了过来,对我说:“我理解你的意思,但我该写些什么呢?”

“什么都可以。”我说,“写你最熟悉的东西。”

“我感觉我没有生活,”他说,“每天上班、下班、睡觉,我想不出有什么可写的。”

“那为什么非要写?”我说。

“我想写。”他直直地看着我,“我不知道写什么,但我还是想写。”

回到家,我和S做了晚饭,然后我去洗碗。天早就黑下去,按照平时的安排,我会看看书,试着写点什么。S会去公园跑步。可是今天外面刮风,她懒得出门了。

“活动顺利吗?”她随口问我。

“这种活动,也没什么顺不顺的……”我说。我又想到了那个男人,他说不知道写什么,只是想写。不知为何,我觉得这里面有一些深刻的道理,或许触及了写作的本质。

我想起了一件事,大约发生于十年前,那个时候我才刚开始想写小说。那时我也不知道要写什么,只是有莫名诉说的欲望。如果面对的是真人,我恐怕会因为羞耻默默埋藏在心中;但面对一张空白的纸(我那时确实是用签字笔写在纸上的),我却毫无负担。那感觉有点像是对着树洞诉说秘密。

我将一些不连贯的文字写在一只笔记本上。那是一只橙黄色的笔记本,中间用水墨画画着剥开了一半的橘子,总体看起来很温暖。我是在路边的文具品商店买的。一眼就看中了。

那会儿我才开始工作,干的是门户网站的编辑。每天的工作无非是更新一下页面,起一些新闻标题,尽量能吸引眼球。写作是秘密进行的,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。就像是秘密,不愿轻易为外人知晓。

虽说平日工作不算忙,不用像新闻记者那样整日四处奔波,但如果有突发新闻,网站编辑加班还是跑不了的。有一次,加班到了凌晨一点,我坐出租车回家时,看到附近的几栋互联网公司的大楼仍亮着灯,不少身影在窗户中倏忽而过。我第一次感觉自己或许并不属于这座城市。

一坐上车,说出住址,我就立刻睡着了。到了当时租住的地方,我半睡半醒地下了车,行尸走肉般上了楼。到第二天闹铃响起,我才意识到我的那只从大学起就开始用的背包落在了出租车上,包里有我的身份证和橘色笔记本。车是随手拦的,没要发票,更不可能记下车牌号,连哪个出租车公司都没印象。看来我的身份证和笔记本就注定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深处了。

身份证还可以补办,笔记本上的内容却再也回不来了。里面有我记下的灵光一闪的句子和小说片段,还有诗歌,其中不少是当时我的“得意之作”。我曾为自己的写作之路规划过许多美妙前景,却想不到横遭此祸。

总之,我沉浸在写作之路“中道崩殂”的悲痛中,直到我的手机响了起来。是一个男人打来的,听起来岁数并不大,语气稍显轻佻。刚一接通他就大喊我的名字,把我吓了一跳。

“这个背包是你的不,嗯?”他说,“我在车里捡到的,里面有你的名片。你是在××网工作的是不,嗯?”

那个时候,人们工作中还流行交换名片,现在很难见到了。我忘了装名片的小塑料盒也在背包里。如果不是这个现今已被淘汰的事物,我的本子恐怕再也找不回来。

“太感谢了,您什么时候有空呢?”我急忙问。

“呃……什么时候都行。”电话里的男人迟疑了一下,然后豪爽地说。

我们约定中午在公司大门口见。我已经等不到下班了。

中午,我见到了打电话的男人。他穿着墨绿色的帽衫,牛仔裤,身材瘦削,长相仿佛刚毕业的大学生。他的两只眼睛闪闪发亮,配以窄狭的脸庞,让人不自觉联想到猴类。

天气很冷,又刮着大风,不少人已经开始穿羽绒服了。帽衫男子背着我的背包,后背微驼,双手插兜,站在风中。我走向他时心里想的是:别冻坏了吧?

寒冷使我们接近,省去了必要的客套。我们的脸都被寒风吹皱了。他卸下背包,我正要感谢,他打断了我:“那些东西,是你写的?”

我抬起头,看到他猴类般机敏且戏谑的微笑。他的鼻头红红的,鼻涕似乎随时会淌下来。

不用说,他不光翻开了我的背包,还翻看了我的本子。这使我莫名难堪,转而又有些愠怒。当然,我知道要是没有这个好心人,我的本子就此遗失了,可想到自己的秘密被窥视,还是生出几分不爽。

“谢谢。”我避开他的目光,匆匆地拿过包。

“里面有一句诗我很喜欢,”他继续说,“我感觉要是画出来,会很美。”

“你会画画?”

“我画壁画。”他依然冲我微笑着,那笑容并未因严寒变得坚硬,而是始终生动,尽管其中似乎总蕴含着些许嘲弄意味。

“你从哪边过来?”我问。他说了一个地方,在我看来,几乎是这座城市的近郊了。他一定是给我打完电话,便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来。见我惊讶,他连忙摆了摆手,笑得更灿烂:“反正我也没啥事……要不你请我吃饭吧。”

我们去附近的地下美食广场。我提出任他选择(当然也没有很贵的),他挑了一家自助小火锅。他似乎真的冻坏了,一进到热气腾腾的火锅店内,就开始舒服地连连呼气,像浸入了温泉里。

他叫潘寒,跟我同年,读的是艺术学院的壁画专业,也刚毕业不久。我对壁画可说一无所知,脑中的印象唯有敦煌的壁画。“我画的不是这种……”他急不可耐地用筷子搅拌着刚下锅的肥牛,“我的更抽象一点。”

他又想起了我的那句诗,放下筷子,忽然大声诵读起来,惹得邻桌朝我们这边看来。我羞愧万分,急忙制止他。他笑嘻嘻地继续往碗里夹肉。

潘寒说,之所以没穿羽绒服,是因为衣服被偷了。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。“我住的地方门锁坏了,经常丢东西。”他不以为意地说,“夏天我丢过两床被子。好在偷东西的人对画画的东西没兴趣,我也就懒得搬家了。”

我问他的作品哪里可以看到。

他一边剥虾,一边含糊地说,有一些,但都很远。那意思好像是我不会感兴趣的。但我确实很感兴趣。必须要承认,那段日子我无所事事——在这个不属于我的城市里,喜欢的女孩对我爱搭不理,没有朋友,没有娱乐,唯一能够纾解心情的就只有写东西。一支笔,一张纸,或许还有一杯咖啡,就够了,不需要更多了。我将拥有一个完美的倾诉者。

“好吧。”他最后用纸巾擦了擦手,对我说如果有时间,可以去找他玩。但千万不要带任何贵重的东西。

于是那个周末,我按照潘寒给我的地址找了过去。不夸张地说,那是我第一次坐那么久的公交车,一共要倒两次车,坐了两个半小时。等我终于在标注着“牧泽村”的站台下车时,感到双腿僵硬,屁股像被什么啃下来一块。

上回潘寒对我提到,他进城很少打车,因为价格过于昂贵。那次他因有事要迟到,才在半途打了车。那是他今年第一回打车,没想到就正好捡到了我的本子,这让他体会到了某种意外之喜。

此时,我的眼前是一条荒凉的土路。两旁都是院落,竖起高高的红砖围墙,但缺少人气,似乎都空着。没有行人,只有一辆电动三轮车从我身后突突驶过,扬起一阵灰尘。往里走,道路更加艰难,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泥泞。我的运动鞋周围很快就糊上了一层泥。在一堵围墙上,我看到有人画了五六个人形,他们是用白色粉笔画出来的,仿佛正围绕着什么跳舞。他们既没有五官也没有任何标识。我的第一念头是:这该不会就是潘寒的作品吧?

“没错,就是我画的。”半个小时后,潘寒站在院子里对我说。

他住的是东侧的一个小房间,除了一张木板床、放电脑的木桌和一只看起来很沉的木头衣柜,再没有像样的家具。除了门,四面都是赤裸裸的白墙,地面则是洋灰地。时间仿佛在这间屋子里凝固了,陈旧又顽强,再过一百年也不会被改变。

潘寒和我站在院子里聊天,因为比起阴暗的屋子,洒满阳光的院子还更为温暖。他告诉我,房间租金很低,实际上整个院子只有他一人在住。他怀疑房东之所以租给他,只是为了替自己守院子。这里没有暖气,取暖要烧煤,但煤实在太贵了,所以到了冬天他基本上就是硬扛。好在他名字叫寒,从小也比较耐寒。

他带着我到院子里参观了一圈。(“那儿是茅房,但建议不要去,在附近草丛里解决即可。”“这儿是厨房。”“那两间房我也不知道干吗的,据说以前的租客在里面搞重金属乐队。”)院子不大,因此他只是稍稍朝几个方向转身,用手指给我,就好像我们要一起过日子了。他还告诉我说,这个村子曾经是画家村,有不少画家和乐队蜗居于此,但最近整个村子要改造了,不少人已经陆续离开了这里,只有他还没找到接下来的住处。而我不禁怀疑他只是不愿放弃租金这么便宜的地方。

介绍完,我们站在阳光炽热的院子里抽烟,好像所有话都已经说完了,毕竟我们此前只是吃过一顿饭而已。显然,他并不愿重回屋子,便对我说:“你最近又写新的了吗?”不知为何,这个问题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傻,就岔开了话题:“你的其他画都在哪里?”

“附近还有一些。”他抽着烟屁股,一副似乎在忍受什么的神情,“但有的画完我也找不到了,这村子像个迷宫,而我又路痴。”

“我以为你会在院子里画。”我看着这质朴而荒凉的院子,估计没人会以为这里住着一个壁画画家。

“不乱涂乱画,是房东对我提的唯一要求。”

“哈哈。”我说,“这里不是快拆迁了吗?”

“他是个阴谋论者,总觉得好事永远轮不到自己头上,说不定过些日子又不拆了。”潘寒终于极其细致地抽完了他的烟,扔到脚底下蹍了蹍,“挺有意思一人。”

接着,我们又开始沉默不语,欣赏起院子里的阳光。寒风阵阵呼啸,刮得整个村子尘土飞扬。我不禁思考起自己置身何处,为何要来到这里。潘寒扭头看了我一眼,说:“饿了吧,我去给你做饭。”

他熟练地钻进同样阴暗的厨房里,我想要去搭把手,被他拒绝了。“随便坐坐,一会儿就成。”他喊道。能够坐的地方只有他的屋子,可没坐一会儿,我就觉得浑身发冷,寒气仿佛顺着洋灰地弥漫进身体。我想要躺在床上,紧紧地裹住那床看不出颜色的被子。但我还是再次来到院子晒太阳。

午饭是土豆炒青椒,还有热汤面。没有一块肉,可神奇的是土豆居然有股红烧肉的味。我以为味觉冻得失灵了。他呵呵一笑,说把土豆做出肉味是他的独门绝技。

……